【时政】按图索骥

20年前的1992年1月21日,澳洲原住民玛伯(Eddie Koiki Mabo,左下图) 因病逝世,享年55岁。他坚持出生地托雷斯海峡莫雷岛 (Murray Island)土地拥有权属于自己,而与昆士兰及联邦政府打了长达10年的官司。

NONE六个月后,联邦高庭在堪培拉宣判玛伯胜诉,从此推翻英国普通法的惯例,即一切土地皆归王室所有 (Crown land),并视澳洲为“无主土地”(Terra Nullius)(注1)。

玛伯不是第一位因土地拥有权而控告政府的澳洲原住民,但他坚持最久,诉讼过程最久,并且最终得到胜利。他的胜利,促使政府接着在1993年通过“原住民土地权法”(Native Title Act 1993),并设立“原住民土地权法庭”以处理原住民取回土地的诉讼。

在诉讼的十年间,与他一同争取的战友兼原告,一个接一个离世。他的坚持与智慧,却感动与激发了许许多多的原住民。
1972年,他建立澳洲第一所黑人社区学校,教导孩子认识自己的权益与保留文化。在那否定原住民的价值与身份的时代,他的努力犹如一盏明灯。

承认并存的原住民法

因为这盏灯,让四万名原住民,从各州搭巴士驶向几千公里以外的悉尼,第一次以“第一批澳洲人”(The First Australian)的身份,在1988年白人庆祝欧洲占领澳洲200周年纪念暨国庆节当天,现身游行示威。

NONE玛伯案获判胜诉当天,整个托雷斯海峡群岛(Torres Strait Islands)的岛民群心沸腾,教堂为此鸣鈡。此案之所以意义重大,皆因它不但推翻了王室在法律庇佑下拥有无上权力的传统;在法律上,澳州政府的裁决, 也意味他们承认澳洲原住民生存至少五万年来在当地通行的原住民法;同时意味着一个国家可以同时有两种法律体制。

对社会而言,承认原住民为第一批澳洲人,不但让澳州整个社会必须看见他们,同时也是对他们作为“人类”最基本的尊重。

正如玛伯所说:“虽然我们并未得到许多支持,但这场诉讼,将会解放我们的部落及所有原住民,甚至是白人。因为‘无主土地’的条例,让白人即使是看见了我们, 却不能说我们在这里。他们其实与我们一样,一直都被这(僵化的霸权)捆绑着。从前,我们只是个影子,没有身份。‘无主土地’的标签被推翻以后,我们将不再 是影子。从今以后,他们要跟我们说话,就要到我们面前,当面说清楚。他们将看见真实的我们,看见所有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原住民。”

欧洲中心论时的失窃世代

一条让澳洲原住民被世人看见的路,玛伯走了十年。自欧洲霸权统领澳洲两百年来,对土地的凌霸与对人的刻意边缘,都拜欧洲中心论所赐。

1788年1月,澳洲东岸一个名叫Warang的海湾首次出现大批白人。11艘巨船,约莫1300人,从英国远渡重洋八个月至此,并将海湾易名为悉尼。囚犯与士兵参半的英国白人完全无视有名有姓,有文化语言历史的原住民,开始在澳洲这片比英国大60倍的土地,建国立本。

英澳政府在宣誓这片土地属于白人的世界之余,深信原住民迟早会灭绝。然而,由于原住民与欧洲白人所生的“混血”后裔人口节节上升,政府因而在纯种可灭,混种宜留的主调论述中,推行一系列的“白人政策”。

NONE于 是自19世纪末至1960年代(有些地区甚至迟至1980年代),澳政府开始推行白人同化政策。只要双亲其中一位是白人(大部分都是父亲为白人),生下来 的“混种”孩子,都将被强制带离原生家庭,与所有原住民家庭断绝联系,然后送往教堂或中心,接受西方/天主教/英语教育。

这些故事,在许 多攸关此时代背景的电影与书籍中,都有迹可寻。白人政府的巡逻车,可以在任何场合:医院、学校、便利店、大街等,任意“绑架/盗窃”任何锁定的“混种”原 住民儿童甚至是母亲。在“福利政策”的包装下,政府以救世主的姿态,美其名是为了让资源不足的原住民孩子能得到更好的福利与未来,实则是对白人与黑人两个 社群莫大的欺骗。

真相是,这些被强制性移植的“失窃世代”,绝大部分非但不曾受到更好的教育,反而沦为免费童工,超时干活,被教会人士强暴(男女皆有),住处如集中营,吃不饱穿不暖,受尽凌辱。

有者尝试逃跑,却不知道家在哪里。孩子也会根据肤色而被判定,能否被当时受鼓励的白人家庭领养——肤色越浅的孩子,被领养的机会越高。被领养后之后的命运,则端看自己的造化,有者从此被“漂白”,有者则沦为(性)奴隶。

官方迟来的承认

1997 年5月26日,一份厚达680页的《让他们回家》报告书 (Bringing Them Home Report),第一次在国会公布,将“失窃世代”的真实故事赤裸裸公告天下。报告指出,没有人知道“失窃世代”究竟涉及多少人/家庭,但是估计在 1910至1970年代期间,每三至十个原住民孩子中,就有一个被强制带离原生家庭与社区。

NONE根据国际法,只要是有系统、大规模地将一个群体强制转移至另一个群体就是种族灭绝行为(参见Bird 1998,第 6页)。显然,原住民总人口在20世纪从100万兑减至7万的幅度之大,完全可以让澳洲的白人与同化政策被视为灭绝原住民行动。而在“失窃世代”悲剧中受 影响的,不仅仅是一代人,有者甚至牵涉三代。改编电影《防兔篱笆》(Rabbit-proof Fence)的当事人,便是最有名的证明。

这些孩子在同化教育中被严禁说家乡话;不断因肤色被排挤,被再教育说自己的肤色与种族是肮脏及邪恶的,因而对“我是谁”产生严重的混淆与质疑。有者在长大之后,通过协助找回家人,但多半无法与父母及兄弟姐妹们相处。

那些已断裂的亲情与关系,根本就无法重新接驳。有着甚至连对着朝思暮想的妈妈,都说不出一句家乡话,需要劳动翻译。失去语言、文化与历史,对自己的身份缺乏认同甚至模糊,是数十万“失窃世代”永远无法弥补的痛。

讨论整整十一年才道歉

1980年代,联邦政府终于意识到,这样的文化切割与同化,对“混种”原住民来说,其实成效不高。在《让他们回家》报告书提出的54项建议中,也强调政府若诚心要与原住民及“失窃世代”和解,首先必须公开道歉。

1996年,虽然各州议会通过了两党联合道歉的决议,联邦政府却坚持认为道歉必然将导致原住民要求赔偿。时任总理霍华德(John Howard)表示,虽然他个人对这一切“深表难过”,但对于(非他党派的)前朝政府所犯下的错误,不应由新一代的澳洲子民共同承担。

NONE当 时的在野工党领袖比兹利(Kim Beazley)反击道,道歉具有象征意义。在1996年8月召开的澳洲史上第一次原住民和解理事会,总督威廉迪恩(William Deana)也在演说中表示:“倘若国家不肯承认过去曾掠夺、压迫与剥削原住民等过错,澳洲人民与原住民将永远无法达成真正的和解。道歉,并不代表不曾参 与决策的现代澳洲子民都必须对国家过去的行为与措施感到愧疚。反之,作为国家,无论是屈辱还是光荣,我们都能够也必须与过去的一切共同存在。”

他也提到,许多原住民至今仍保受顽疾、酗酒等恶习,甚而是酒精饮料本身的煎熬,其实都源自他们的白人祖辈,那些未经允许即把澳洲土地占为己有的欧洲移民。

为道不道歉,澳洲政府讨论了整整11年。直至2008年2月13日,前总理陆克文在议会发表了举世瞩目的演讲,三度向原住民正式表示歉意,并承诺将改善原住 民的生活水平,如提高识字率、教育与医疗保障、增加平均寿命(原住民的寿命平均比非原住民短约20年)、减低幼儿夭折率等。在拟这份道歉词之前,政府也咨 询了原住民的领袖。

由此,真正的和解之路,才正式开始。

道歉之后,和解之前

走过专制的白人政治,澳洲自1970年代起才渐渐走向文化多元主义社会,也致力修复与原住民的关系。“原住民土地权法庭”成立至今,共有141 个案件,占澳洲縂面积约17%的土地,已在“原住民土地法权”下得到认肯。虽然有说原住民即使被承认拥有土地,仍无权干涉矿商等进行开发,但申请与认肯的 案子与协商过程,依然在继续。

在法律上,政府立法通过《种族歧视法》、《种族仇恨法》及成立人权委员会,保障各族群在职场的受聘权、在公领 域及公共设施与服务的使用权、行动权、购买权等。每一年,政府也投入资金大力推动原住民和解及推广工作。1981年成立的官方和解中心“联系” (Link-up),专为失散的家庭做牵线、协调、相认与辅导工作,任何人若要寻找自己、家人或领养者的身分,都可从那获得完整的资料。

在教育方面,国家对过去的歧视与错误,毫不回避。历史被被拍成电影,编入小学至大专的必修/选修课程,不论是在英语、历史、美术、性别、电影、甚至是舞蹈课,都会穿插关于原住民的内容,让师生公开讨论。

NONE几乎所有攸关社会的官方与非官方网站,都会设有“原住民与托雷斯海峡群岛”一栏,根据閲读程度不同的读者,用从最简单到最复杂的语言和互动模式(如儿童网站以卡通或影片描绘,学院与政府网站则多以文字叙述),传达这个严肃却必知的历史。

文化上,各大专院校皆可自由举办大小规模的原住民节庆;媒体有报道、批评与带动舆论的绝对自由。国立博物馆及美术馆都设有历史交代完整的原住民舘,甚至以简单的字句与动画,摆放在儿童高度位置,解释原住民历史。

每年的5月26日,被定为国家道歉日。6月3日,即玛伯被宣判胜利当天,则被誉为玛伯日,以此纪念这两天对原住民与托雷斯海峡岛民的重要性。

诚然,澳洲政府与原住民的和解与修复之路,还有许多未解决的隐性问题。例如原住民与非原住民的教育与生活水平、就业机会等差距依然颇大;“失窃世代”的口述 者也在《让他们回家》报告中承认,家庭及社会的切割、成长过程中所遭遇的一切,都对他们产生了不可磨灭的阴影与后遗症:如严重的忧郁、狂躁、对人不信任、 酗酒、自虐倾向等,伴随着他们一生。走在澳洲街道,也经常会看见样貌衣着容易辨认的原住民四处游荡,或喃喃自语,或找人吵架。

这些问题若处理不当将引发社会矛盾与冲突。然而澳州政府在和解路上所释出的诚意、坦然与谦卑,特别是在坦然面对过去,并赋权予原住民,让他们被看见及平等对待的努力,就已是包括我国在内的许多国家,望尘莫及的大国风范。

通往和解的道路有多远?

通往和解、和谐与和平的路,到底有多远?每个行动的看似成功与失败,也不过是另一个转角或起点。这条路,从来没有人能走完,也不会有终点。就如失根与失语,无论如何都将成为“失窃世代”心中永远的黑洞。

同理,我国一些“独立世代”对异族的保留,大概也是由于亲身经历过种族暴动,又因无法看见另一个极端,而无法将阴影抹去。

NONE如今,世界对澳洲的印象,是蓬勃的经济、稳健的汇率、五大城市晋身世界宜居之城的神话、及移民之囯。多少人在乎,两个多世纪以前登陆澳洲大陆的是英国囚犯; 多少人相信,曾经的澳洲是个集体受伤的社会,白人因骄傲的民族自信,必须默许政府对他者的不人道行为;原住民只因肤色,就连骨肉与身份也无法保全。

但是我们看见,和解的路虽难且漫长,也总比逃避甚而篡改或扭曲真相,更能让国人信服与坦荡荡。一如德国为二战纳粹所为而道歉,对照日本不肯承认的南京大屠杀。

真英雄一句道歉,重如泰山。那不是一句“没有人不曾犯错,我们就疏忽道歉”,就能将过去与现在所不断制造依然存在的伤害、痛苦、绝望等一笔勾销,那无疑是捞取选票的台词。

唯有真诚面对勇于发声的人,认真检讨,承认过失,提出实际的补偿,例如创伤治疗、赔偿等,并不断搭起对话与沟通的桥梁,以完全开放的态度面对媒体与社会,从教育培养社会的集体公民意识,才有可能消除仇恨,抚平伤痕,共创未来。


注1:无主土地 意指法律上不属于任何国家管辖的土地,英国人为了占领澳洲,刻意无视在五万年前就已扎根的原住民,宣称澳洲大陆没有主人。与一般的“占领殖民”性质不同的是,英人从未与当地人民或领袖进行任何形式的沟通,如通过战争掠夺、签订条约迫使割让、或对方自愿投降。

参考文献

玛伯案评论:http://www.theage.com.au/opinion/political-news/mabos-legacy-20120601-1zn9h.html

澳洲国营电视台制作的玛伯案纪录片:http://www.sbs.com.au/firstaustralians/index/index/epid/7
 
《让他们回家》报告的pdf全书下载:http://www.humanrights.gov.au/pdf/social_justice/bringing_them_home_report.pdf 

报告的精简版,可参考Carmel Bird编著(1998) “The Stolen Children: Their Stories” ,NSW: Random House Australia出版。

欲知更多“失落世代”的来龙去脉,可浏览资料完整的官方网站:http://australia.gov.au/about-australia/australian-story/sorry-day-stolen-generations

[[额外资料]] White Australia Has a Black History: http://www.montessorifoundation.org/articles/MCFCharlesDavidson9808.pdf

Timeline of Australian Migration History: http://www.migrationheritage.nsw.gov.au/exhibitions/objectsthroughtime/timeline/1788.shtml
 

邓婉晴,毕业于澳洲默多克大学,现为文字工作者。喜欢散步,擅长迷路,因而习惯在游走的过程中,勾画城市图像。坚信马来西亚人民值得拥有一个更好的城市与国家,为此愿意共同努力,寻方找向。

http://www.malaysiakini.com/columns/215929  (98 Likes, FB 47 Likes 3 Shares, as of 20130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