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登於2016年1月12日《街報》
【街听巷闻】香港游行随笔
也许是三天前才发布记者会及开设面子书活动专页的关系(自从到了香港以后,才发现面子书的活动专页真的是流动地域最广、成本最低、也最有效果的宣传管道之一),1月10日“声援铜锣湾书店五子”游行,先前并没有看到太多的消息转贴。辗转在前一晚才得知,星期天下午2点抵达集合现场,一如往常,在地铁站就看见大群警察,一路从金钟站出口站岗到天桥对面的政府总部,人潮也不断往相同方向游移。
这次游行是由香港市民支援爱国民主运动联合会(支联会)发起,约50个公民组织共同联署声援。现场一片“今日李波,明日你我”、“停止白色恐怖,捍卫出版自由”、“抗议政治绑架,捍卫一国两制”的口号的抗议牌,两个多月内接连“被失踪”的铜锣湾书店股东及员工,来到第五位,终于引起社会及国际高度关注,进一步发声行动。
事实上,自2015年10月14日至24日,吕波(铜锣湾书店母公司——巨流传媒公司总经理及股东)、桂民海(巨流三股东之一)、李荣基(铜锣湾书店店长及创办人)及张志平(巨流业务经理),分别在东莞、深圳及泰国三地无故被带走后,相关业者就已经非常关注事件发展。但是由于内地一直没有一个明确的官方说明扣留原因,事发地点又不在香港境内,因此各界一直苦无追踪事件发展,让舆论发酵的着力点,社会的关心也在转贴新闻以后逐渐淡漠。
这一次,65岁的李波在去年12月30日接了顾客订单之后去仓库取货,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被消失”,回乡卡还留在家,人已经在内地,终于引起众怒。促使人们上街,与其说是为了捍卫言论与出版自由,更直接的原因是这件事证明了中共得以随意带走香港市民,而不必经过正当的通关手续。香港的法治不再,《基本法》的人权保障荡然无存,人民信任崩溃。港政府面对民众质询,却只能似乎无能为力地含糊其辞。多则在社交媒体上流传的信息内容,都流露着个人对自身安全不再受到保护而感到深深的恐惧和悲愤。
自由无价,但创伤仍在?
路上,一位60几岁的老太太不断在派传单。她说对大陆最早的印象,是在文革时期他们住的地方附近,河边会漂来绑手绑脚、口被摀住的人。她爸爸说,那是大陆对待见解不一的人民的方式。长期以来,她都听从长辈家人的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直到在港见证六四事件的发生,让她从此决心捍卫香港的法治自由。“自由是钱也买不到的,我看着香港在变,从三十几岁行出来走到今天。我会一直走到我走不了为止。”
来香港才数个月,参加过四次集会与游行——一次是马来西亚淨选盟的海外同步示威;一次是雨伞运动一周年集会;另一次是移工游行;这次算是最大型、路途最远、也有最多组织参与的一次。但以现场目测,参与者却以壮年/中年人士居多,白发苍苍、手持拐杖的更是不少。这与去年雨伞运动期间从媒体看到的照片、报导、甚至是舆论强调青年势力抬头接力而得到的香港社运印象,略有不同。细问路人,都说这样的年龄比例才是常态。“年轻人会觉得这样的游行没有用,雨伞运动之后很多人都觉得很无力,还没有走出来。”一位一路上没有麦克风仍不断高喊口号的年轻组织义工,如此表示。
2014年9月28日,以“争取真普选”为出师之名的雨伞运动爆发,伞兵佔领多个市区长达79天,却在佔领后期对参与、动员、介入的方式出现严重分歧,最终随警方强力清场而告终。此后,香港许多参与者都因在运动中发生的种种争执、背叛、言语或肢体暴力等而出现“运动创伤”,互相指责之余,亦对社会运动倦怠、麻木、郁结甚至反感。(延伸阅读:许宝强《伞运创伤与情感政治》)
2015年雨伞运动一周年,佔中团体在相同的地点发起纪念集会,许多人身穿黄衣,手持黄伞,在曾经写满理想与热忱的“连侬牆”前逼爆添马道。警方严阵以待,左边的主台在发言、激励、缅怀;右边的扩音器则不断传来警方要民众严守纪律,避免发生冲撞的“呼吁”。有与会人士因受不住左右夹攻的嘈杂音量而向警方呛声,警方以机械式的呼吁持续回应。高度压抑和紧绷的情绪蔓延在空气中,和着人挤人的密集身体空间,令人窒息,也深深感受到敌我对立依旧。
但是这次的李波事件,年轻一代依然用着自己的方式表达愤怒。有网民发起将信息“Hong Kong Booksellers are Missing”写在手掌,并将“手掌照”传到面子书、社区艺术试点将作品“五个失踪的人”放置在铜锣湾SOGO门口斑马线的安全岛上,并拍摄影片,提醒路人要意识到日常生活的秩序随时可能被打乱,不能视而不见;学民思潮成员周庭更自拍短片以英语説明事件始末,希望能传达给国际媒体造成舆论压力。
创意口号回应、材料简陋却实用
这场游行,一路上都沿着事先设下的警戒线行走。从添马道一路走过皇后大道中、中环、上环。藉着机会,徒步游了一次老香港的街道,店铺的牌匾有不同字形、字号及摆设,经营者或站出店面,或在窗户探头,目送大队。看不出沉默的面孔背后在想什么,就像我一直很想穿透一个个身穿制服的警员,在面无表情、尽功职守的背后,是否还有一个普通市民对社会的想像和对事件的独立看法一样。
一路走在“民生议政”、工党和职工盟的队伍前后,领队喊出的口号倒是生动,不时令人莞尔。除了以“今日不出声,明日被失踪”、“今日李波,明日你我”、“越境绑架,绝不容忍”、“抗议政治绑架,捍卫一国两制”、“释放(人名)”、“不好只是吃花生,快点一起来游行”来感召路人加入;同时也大力谴责港区人大代表吴亮星,日前指铜锣湾书店五子的失踪是由于北上嫖妓而被捕:“吴亮星,颠倒是非正cheap精”、“吴亮星,丢你阿星”,听了大呼过瘾。同时,由于吴亮星指铜锣湾书店五子是乘坐“洗头艇”北上,游行口号也加入“反对高铁,不要港珠澳大桥,改坐洗头艇,取消回乡证,自出自入,剩下几块钱”,以反堵其诬蔑言论。
游行中也发现,各组织党派高举的抗议横布条,一般都是在旧布条上贴新诉求与新口号。这在香港的示威举牌文化中应已属常态,早前在区议会选举派传单助选时,元朗八乡南候选人朱凯迪的候选布条和政纲站牌,同样是仅仅以彩色打印在白纸,再重贴在旧有布条上。这种环保和节俭的方法,值得马来西亚在需要拉布条甚至选举的场合效彷。毕竟比起光鲜亮丽,设计精美的文宣材料,务实的操作和行动更为重要。
群众力量令围堵失败
快到目的地中联办的前五百米处,(终于)发生了小插曲。警方为控制人流将游行范围缩小,导致人群堵塞,队伍在细雨中被迫停滞10分钟。人群鼓譟要求“开路”,身前老伯拄着拐杖被搀扶着,一语不发等在雨中。当队伍继续前行,才发现大批警员团团围住一群高举港英龙狮旗,倡议港独的“本土派”,才令其他人难以前行。警方要求人群打一边往目的地去,左前方的大叔却不断激动地向着后方人群高喊不要走,“我们全部一离开,他们就会被捉走!不要走!不要走!”(后来看媒体报道,有说是本土派尝试冲破警方防线,才引起围堵及冲突)
本能式地留下,与少数民众围守在围着示威者的警方后头,后面又是一堆警察不断劝离。手机开始在寻找准备万一被拖被抓被受伤,能找谁帮忙搭救。脑子开始飞快地回想所知不多的香港法律,及可以为自己行为辩解的方案。身边的人有的叫嚣“放开他们!示威无罪!”,有的议论“现在到底是不是连表态都不行?”,有的神色凝重笔直站立。警方要求围堵的群众离开,之前碰到的那位婆婆直视那位警察说:我今天站出来也是为了你往后的日子比较好过!警方用手放在嘴上作“嘘”状,下一秒就消失在人群中继续执行任务。僵持不下,本土派尝试前进,警方最终解开封锁放行,身后立刻传来即时评论,“呐,呢D咪叫做群众力量咯!”
对付无力,唯有行动
终于走到到中联办(中央人民政府驻香港特别行政区联络办公室)大楼,仰望才能见尽头的办公楼在渐黑的阴天中更显空洞。铁闸内只站了几位看守/通报人员,铁闸外绑满黄丝带,丢进铁闸内的标语牌连落地回声也没有。警方在队伍后头一路收窄绑着荧光橙丝带的三角路障,路口对街、站牌角落,天桥底下,仍佈满各处,一语不发望着同一方向。
社会运动该如何介入生活,成为恆常,同时又不能仅止于表态,是一路上在思考的问题。“所以回到社区教育很重要,社区能凝聚很多力量”,那位不断高喊口号的义工这样自我期许。社运该如何结合媒体、公民团体之间如何相互磨合、适时与政党流派接合动员,必要时互相“骑劫”,以在接纳差异的前提下,最大化群众效果,凸显议题的急迫性与重要性?如何让人们感觉事件关乎自身,身体与政治如何连接,意识如何提升,以致方法如何更充分,才能与其他的鸡蛋相见,让高牆破裂?如何能更靠近真实一点?如何能想像更美好的世界?无数问题在脑海追问,问的是自己的行动意义,也是对社会无力感的回应方式。
站着等警方开路时,我问身边的七旬老人累不累,他说“都会累啊。不过还是要出来。我会一直走到我走不动那一天。”也许只要持续行动来回应满心的愤懑、无力、伤痕,就是唯一让自己保有力量的答案。
【延伸阅读】《端傳媒》“銅鑼灣書店”系列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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