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登於2015年10月11日《街報》
【街头人物】监狱如果是为了改变人(下)
文 / 邓婉晴 访谈 / 杨洁、邓婉晴
照片 / 网络、林文蔚面子书
照片 / 网络、林文蔚面子书
林文蔚
自1999年开始在台湾从事狱卒工作,至今已16年。2010年前开始在监狱一天一涂鸦,引起回响,及后出版《狱卒不画会死》一书,并多次举办巡回联展或独展、讲座分享,冀望透过经验与人的生命故事,反思监狱制度与刑罚文化。
用记录来反思监狱文化
文蔚从2010年开始画画,正是他对狱卒这份差事,开始从对立的角度反思自己的位置,以及狱镇制度的初衷的时候。他说会画画,也是一个偶然。“一开始曾以日记的方式来记录,但发现日记像在记流水账。我就想好吧,就做一个图文并茂的,所以就开始画”。
画画从此成了他的工作笔记,日常所见所想、对制度的质疑、对改变的渴望,都以再现的形式被记录在案。把图放在面子书后,也渐渐引起朋友注意,才了解到监狱原来长这样。
10几年来与监狱为伴,他喜见自己能以艺术的形式介入,并架起外界对监狱制度这个公共议题的认识桥梁。如今他到处分享和巡回展览,某程度上也打破及挑战了制度里一直维持着高高在上的傲慢姿态。监狱里有长官力挺,也有不满、要图文先送审才能展出的。但他认为,办展览、出书并不是希望伤害任何人,而是希望围墙里发生的事,制度的问题,基层的苦闷,可以让更多人看见、听见。“我在这工作十几年,这个职场给我很大的支持,我也希望用我的方式回馈它。”
他的创作结集成书出版以后,有政治大学的法律系老师向他反映,以前每次讲到刑罚执行,都没办法讲下去,因为一直以来,这个部分都是空白的。甚至即便带队到监狱参观,走的却是人文观光路线,看的是样本,与实际状况仍天差地远。一直到有了这本书,以及文蔚随后在《人本教育》杂志定期写专栏,才慢慢拼凑出那个世界的真实面貌。
“监狱制度在整个司法的讨论里,是空白的。台湾会讨论所谓的“恐龙法官”、不公审判,但不会去看执行面的问题。”
文蔚想要做的回馈,就是正视、面对、反省和讨论。
死刑剥夺一个人的生命,真的好吗?
他认为,台湾社会到目前为止,都没有重新思考整个监狱和刑罚制度,究竟哪里出问题。比照日台监狱,日本2亿人口,收容人才有8万;但台湾只有2千万人口,却有6万收容人,其中的三分之二是毒品犯罪。在大部分国家都将药物滥用或毒品除罪化的时候,台湾反而越来越严厉对付。
监狱超收,直接导致狱卒超时工作,现在的工作量是以前的三倍,而且劳动环境差劲。这一连串的结构问题,来自于社会对做错事的人就该被关被惩罚,不管你是偷窃、滥用毒品还是杀人,从而让政府也轻易地顺从民意,以监禁或严惩来解决问题,漠视真正的社会问题根源。将犯人处死,在某程度上也是一种治标不治本的态度。
针对死刑这个一直颇有争议的判决,他的体会是:当一个人要服从整个制度去赋予他的任务时,有时候必须要违背自己的良心。 “从古至今,所有枪决的执行者都会不断说他只是一个棋子、一个工具。相对来说,其他人会怎么看这个执行死刑的人?古代有刽子手,现在的执行者也不会暴露身份,也就是说从头到尾大家心里都知道一件事,杀戮其实是不对的,无论他的理由是什么。”
剥夺一个人的生命,真的是好吗?执行任务的角色又该如何自处?再者,台湾目前的司法现况混乱,法律疏漏,冤案重重,众所周知。如果是这样,我们为什么还要执行死刑?“有个朋友曾经跟我说,我们不能因噎废食,还是要有死刑。但是我就常想,如果今天事情发生在你身上,你愿不愿意当那个射子弹的人?或是受冤的人?”
除了司法判决腐烂,无法被信任,整个社会也非常缺乏对被害者的关怀。“每次提到废死运动,都很多人出来骂。但是真正在关心这些被害者的人,却是这些人。很多人只是出一张嘴骂,但是他做了什么?”
诚然,要谈废除死刑,随即面对的疑问必定是要如何严惩重犯?文蔚认为,台湾如果废除死刑,所有的刑法标准都要提高。也许现在判5年的,要判到8至10年。台湾是否做好了准备?
或者该问的,还是回到起点:刑罚的目的是为了什么?
整个职场其实可以更友善
如果监狱被视为一个受刑人回归社会之前的准备场域,那么从设备、空间,到长官和受刑人之间的互动、待人处事和态度,都应该更平等及人性化。只可惜,目前的监狱制度离这一切都尚远。
文蔚举例,澳门的每间牢房都有冷气,台湾的则热到不行,连工作人员都没有。澳门的女收容人生了孩子,还可以指定孩子要吃什么牌子的奶粉,如果给她不同的牌子,她还可以喊告。但是台湾目前的监禁方式,连基本的善待也做不到。不仅对受刑人如此,对职员也不例外。
超载的工作量,令狱卒即便是生病发烧,也无法请假。更糟的是,职员如果犯错,长官不会去关心背后的原因,只会直接要下属写报告,然后惩处。
“整个职场其实可以更友善……如果今天你让我工作有成就感或目标,或许大家可以做得很好。但是你只在说不能这样那样,这些教条式的东西,只会让人压力,失去想象力。”
如果离开,不舍的会是年轻人
文蔚觉得,监狱提供了他一种能比较深层看见人的环境,除了有一班相处融洽的同事,(“虽然在他们眼中我可能是个怪胎”),也看到来来去去的各种人和事。问他会想做到退休吗?他笑着说,这是一个好问题。“当年想着只撑两年,结果做了16年。哪怕我说我会做到退休,说不定明年就走人。”
如果有一天离开,会有不舍得的吗?隔着黑色眼镜框,他顿了一下,说会。
“基本上我不会主动跟他们(收容人)联络。我的想法是人出去了,就好好过他的生活。毕竟我是在监狱跟他们相遇,我尽可能不去打扰他们。”但因为如今面子书提供了另一种联结,他有时候看到已经出狱的孩子在他的帖子下按赞,他就知道他们还在。“我觉得这样就够了”。
对年轻的收容人的疼惜,可在书中的多幅画作中感受得到。但其实少年收容人是非常令人头疼,难以“管教”的。“有时去跟他们上课,他们都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可是在制度里,他们又不得不听你的,要毕恭毕敬。我就会想,孩子的想法本来都是很开放的,我们到底要用什么方法去改变他们?教条式的那种:你一定要听我的,他们不一定会改变。”
有一次他在桃园一个三天的夏令营,孩子一开始也对活动漫不经心,但当文蔚拿起笔开始画画,小朋友便慢慢围上来,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与好奇。后来他们的老师告诉文蔚,有一半的孩子回去以后,也开始每天在画画。文蔚开玩笑回答,“你跟他们讲,这很好,画画是可以把妹的。我就是画画才跟我老婆在一起。”
玩笑归玩笑,但背后反映的,是孩子如果接触到不一样的陪伴和对待,他们对生命的态度也说不定会明显改变。文蔚一直想要抓住,也希望监狱内外的人看到的,正是这些能改变生命的每一个契机和亮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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